心理師的眼睛

     人近中年，儘管睡前都會做做簡單的體操，平坦的小腹卻已不復見。女友常羨慕我的「圓身」，因為吃多了只會往前胖，衣服一紮，人看起來還是細細的。不像「扁身」，一不節制，肉就往兩旁堆積，整個人變得魁武有加。  

除夕上午帶家中兩位老人類開開SPA葷，老媽對水按摩很有興趣，因為完全不必動就有機會把肚子拍小。孝心不夠的我在教完如何使用蒸汽浴就跑去游泳了，害老媽一直到初三都很累，原來她又回去拍打肚子，大概拍出內傷了。  

    「圓肚」，原來是娘家這邊的遺傳。記憶中從小拉拔我長大的阿媽，也是有微凸的肚子，除了家事和做手工，她幫七個子女帶孫子孫女，一生辛勞。印象中她能背一個娃兒炒菜然後遙控客廳的其他小孩不准亂跑，還能邊處理小朋友的紛爭哭鬧。我是她第一個孫子，也成了她投入最多，累積帶小孩經驗的試金石。即便到了求學階段，下課後我待在阿媽家的時間仍遠多在自己家。所以阿媽家就是我童年的回憶；阿媽就是我建立依附關係之所在。如果類比阿媽是羅倫斯，我就是跟在她身後的第一隻小鴨，每天呱呱呱的吵著她。  

     阿媽的「圓肚」一天天的長大，她不以為意，我們也不以為意，因為她每天都還能幫在市場當「烤肉大王」的舅舅們準備雞腸、雞翅、雞屁股，日出而作，日落還沒息。只記得某一天不經意聽到她告訴母親剛從肚子裡拿出顆瘤，我才發現阿媽原本一直長大的圓肚遽減。她真的名符其實地帶「球」走了多年。  

     如果不是阿媽，至少七次跑著變滾著下樓的我，可能成了怪頭一個。每次我摔到定點，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變笨，會先問自己二加三等於多少？確定智力沒嚴重受損後才跑去告訴阿媽，因為她會用蛋殼內的那層薄膜貼在我頭上或臉上的腫脹處，加上小孩年輕，往往一兩天就好了。  

     儘管家越搬越遠，每隔兩個月或半年，愛的渴望總會讓我回阿媽家一趟。阿媽的圓肚沒像以前那麼突，卻沒什麼事要她忙了。老覺得外婆家附近的路都變窄變短了，原來是我長大了，而阿媽也變得要我哄了。她總是自我解嘲說不知當不當得成阿祖？當時感情不定的我只能報以苦笑。 

     不知從那天起，阿媽的圓肚又再次長大，大夥有些好奇，但日復一日也就這麼過了，直到醫院檢查出這次圓肚的原凶是大腸癌，我才驚覺阿媽不是永遠會陪著我。開完刀，阿媽可以回家，卻逃不過化療的折磨。無法順利進食，無法控制排泄，她的活動空間從公園縮到院子，從院子縮進屋內，再從客廳縮進床上。我驚覺自己的無能，不僅留不住阿媽的健康，更給不了她快樂。  

     我感覺時間一分一秒在流失，上週末還能說一小時的話，這週就只能講十分鐘；昨天能告訴她童年往事，今天卻沒把握她能瞭解我所說的。自己學心理學的，我可不願意有「未竟之事」成為我與阿媽間的遺憾，我定下七天內要逐步告訴她的話，從要她接受耶穌以便在天國相會，到最後一天要抱著她說我愛她。這對不善表白又有肢體碰觸障礙的我是不小的考驗，但愛她的力量讓一切都變得容易。阿媽的眼睛連張開都很費力，但她對神點頭說好；阿媽接近彌留的意識若有似無，但在我抱她道出我無盡的感謝與愛時，她閉著已久的眼睛雖沒有張開，眼角卻有兩行水珠滑出。  

     下個月我終於要走進愛情的「墳墓」了，我想告訴阿媽一聲：不知能否讓您當成阿祖，但當您的孫子真是幸福啊！  

誰說生命中貴人難逢，在我身旁，貴人永遠不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