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去年學校的合唱團一舉在北市比賽中脫穎而出後,校園裏突然就颳起了一股「合唱風」。學生愛唱、老師愛聽,前兩天還承辦了全國性的樂團決賽。從校門口到活動中心,都是穿著亮眼的孩子,帶著各式各樣的樂器。儘管種種樂器的試音使我無法專心工作,但空氣中多了活潑的音符瀰漫,卻也讓平時碰上「荳芽菜」就頭疼的我,不自覺地雀躍起來。
由於大部分的老師都得授課,校內能動員的人手實在不夠,學校心理師被「邀」去協助整理裁判的評分單,也就沒什麼稀奇了。就當是提升自己的音樂素養吧--我找了個簡單的理由說服自己。
在會場待了十分鐘不到,我就開始慶幸自己能恭逢這場音樂饗宴。真的,孩子們的演出也許還比不上兩廳院的「普羅級」水準,但集結全臺灣明日之星的決賽,也著實令我摒息讚嘆!高中組的參賽者了不起才十八歲,但不知是否因長年受到音樂薰陶,每個人的氣質都好得不得了!只見每個孩子都專注於自己的樂器,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超齡的成熟。至於國小組的參賽學童,想當然全是可愛的天之驕子,只見他們各個如紳士淑女般地穿戴整齊,神情中卻仍有藏不住的稚氣。我不是個懂得疼愛小孩的人,卻忍不住打從心底為這群小天使著迷!待小天使們站好屬於他們的舞台後,動人的天籟就一波接著一波流洩而出。我實在無法理解那一雙雙小手竟能如此靈巧地演奏?唉,如果小時候有機會碰音符,現在的我氣質會不會加分?魅力會不會比較好?邊聆聽旋律,我邊做起「音樂神童」的美夢。
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匆匆流逝,加上時而被辦公室的工作「打斷」,我從來沒被音樂滋潤的細胞竟有意猶未盡之憾。賽後幫忙整理會場時,頭一次明白什麼叫做「餘音繞樑」。只是突然有學生從身後把我拍回了現實,但見向來吊兒啷噹的阿凡,這會兒可是連氣都沒喘夠,就急著要我跟他走,我著實楞了一下。「什麼事這麼急?」語帶關心的我,心底卻有一股竊喜:可讓我看到這個「阿飛」火燒屁股的樣子了!
「柯老師,不妙了,他們‧‧‧要在麥味登談判,事情這次‧‧‧大條了!」阿凡仍是上氣不接下氣的說。夕陽餘暉穿透過忠孝東路五段高樓的一格格窗子,映入學生活動中心的西北角。我偶而會在下班後來這兒走走,這景色常能讓我暫拋塵世煩悶;然而此時阿凡緊張通紅的臉,卻被這夕陽映照得像要著火一般。
「他們是誰?」我故做輕鬆狀地問,心底卻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。
阿凡一臉欲言又止,「反正你跟我去麥味登就對了,但是‧‧‧別說是我叫你去的喔!」我能理解阿凡不放心的叮嚀,因為對國中生來說,當「廖伯丫」(告密)跟「找大人幫忙」往往只在一線之間,而一旦被認定是前者時,可是最被同學唾棄的!
「我跟你去就是了,但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哪些人?」看來,「音樂神童」雖然當不成,名偵探「柯南」倒頗有機會粉墨登場了!
看阿凡的樣子,不像是為了開我玩笑而編出這個「大場面」,為求謹慎起見,我決定把它當作一樁「校園危機事件」(註一)來處理,想到大部分的教職員都已下班回家,我只得先跑到訓導處看有沒有人留守?
看來運氣還不錯,我才出活動中心就望見生教組長,便趕緊請他通知訓導主任,順便叮嚀如果火爆場面真出現,一定得撥一一0。
五分鐘不到的路程,開車去反而難找地方停,就跟著阿凡一起過去吧!深怕晚到了會有無法彌補的遺憾,我邊跑邊禱告,不一會兒就看見麥味登的招牌,我知道阿凡不願跟我一起現身,便讓他先進去了。
街上還有少許學校的孩子陸續走過,看樣子都是為了準備聯考的國三學生才拖到這麼晚放學,有些人還沿路嬉鬧推擠,一切看起來都是這般地正常。但願是我多慮了,也許只是一點小衝突吧。深呼吸幾口氣後,我悄悄地拐進店裡。
才找了張板凳坐下,我就發現原來「九大金剛」(學校有一群孩子過早被社會「邊緣化」,情緒容易衝動,行為也較難自制,我「尊稱」其為「九大金剛」)早聚在店裡了,還不時交頭接耳。只見阿凡一副吃驚貌,輕喊:柯老師,你怎麼來了?我趕忙露出一臉神秘的微笑,右手食指直豎到嘴巴上,示意他們小聲:「有好戲看,怎能錯過?」我淡淡地一語帶過,只見他們眼神中流露出些許不解,而我仍是一派料事如神的輕鬆。
說真的,從小就沒膽當壞孩子,猛然鑽進這宛如古惑仔的劇情中,一股難以言喻的刺激感,莫名地挑動著我每一條神經。我望了望老闆,他也正巧回看了我兩眼,我想彼此都在打量對方吧!其實,我相信老闆每天都有機會跟這群孩子接觸,除了賺些辛苦錢,不知他能不能再多盡份教育的心?大概是學校心理師的職業病又犯了吧,「學校--社區」共構的概念,不由自主地閃過腦海。如果我平時就跟老闆熟絡些,也許這時就會有更好的因應之道吧?
「來了,來了,在那邊!」刻意壓低的聲音,反而讓大夥更專注。我順著學生們的眼神望去,發現約有六、七個穿著大花襯衫或黑色緊身衣的年輕人朝店的方向走來,就停在不遠的巷弄間互使眼神,不少人嘴裡還叼著煙。我定睛瞧了幾眼,認出當中最矮的一位,他叫小遠,大概在八、九個月前就轉離了學校。小遠的父親是中風多年的老榮民,而小遠自幼就在育幼院長大。唉!那又是另一個讓我難過的故事了。我發覺這群孩子的眼神只有冷漠,一般不良少年在嬉鬧時的吊兒啷噹全都不見,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殺氣。顧不了暴露自己的無知,我問身邊的學生:他們來要幹嘛?
沒有人接話。那種「大人沒被小孩尊重」的滋味讓我有點惱火,也讓我從自以為跟他們是「一國」的古惑仔角色中,轉回教育工作者的身份。正想出口再問時,他們少見的專注神情,讓我忍不住又順著他們的眼神方向望去。不看還好,一看才驚覺那群男生不見了,出現的是五、六個穿著時髦的辣妹。彷彿是錯過連續劇的關鍵劇情般,我驚問:那群男生呢?終於有人回頭看我一眼,但好像沒搞懂我的疑惑。就在我正想再發問時,猛然發現女孩中有一個叫做婷如,她穿著學校制服,是上週才復學的國二中輟生(輟學的孩子想要復學,得接受學校各處室「勸勉」一番,所以我對她有點印象)。
只見一群女生把婷如圍在中間,順勢將她逼近巷弄裏,有人用手指著婷如的鼻子,有人拉扯她的頭髮。我的位子本來就「視野」不佳,加上每個「觀眾」都伸長脖子,擋住了我的視線,更讓我看不清婷如的表情。不過一句句慣常被拿來侮罵女人的輕蔑言詞,卻字字清晰地傳進我耳中。按耐不住出面制止的義憤,我站了起來,才跨兩步就被阿凡和其他人拉住。「柯老師,你要忍耐!」九大金剛中向來衝動的「蛋頭」竟勸我冷靜,著實令我愣了兩秒。但不一會兒,我又被那群「太妹」演出的「全武行」拉回當下:戳臉、掐胸、有肉就捏、有抵抗就踹,三十秒不到,只見婷如已經跪地求饒了。說真的,腦中突然一片空白的我,對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車聲竟渾然不覺,只剩下一個念頭:原來古惑仔電影中演的全是真的!一股恐懼襲上心頭,想衝出去排解的我,突然猶豫了起來,面對這完全失控的場面,我又能做什麼呢?
不知過了多久,彷彿是半分多鐘,又彷彿是半個世紀,一陣嘲笑接著一陣數落的「行刑」才漸漸平靜下來。在「執法者」頻頻交頭接耳時,我突然認出這群充滿「野性」的女孩當中有一位是我曾接觸過的中輟生,不知是那兒來的勇氣,我大步迎向這群「學生」。其實我也沒把握能說些什麼,只是一股想勸誡這群新新人類的情緒讓我豁了出去。但這股氣勢只延續到我跨進巷子之後就消失無蹤,因為剛剛那群「人間蒸發」的「古惑仔」,其實就分散在不遠的地方,他們也冷冷地看著這場「審判」。儘管事態大大不妙,但我已是過河卒子,又怎能回頭呢?我只能硬森森地向那位曾因想復學而來過輔導室的「她」點頭示意,故作輕鬆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啦?沒想到這群「女生」比我「自在」多了,有人哼歌、有人吊兒啷噹,還有人用十分輕浮的口氣道「老師(ㄙ)(尾音拉得好長),你來了喔。」說真的,當時很尷尬,想端出老師的「威嚴」,但她們實在人多勢眾,所謂「識時務者為俊傑」,我只能默默裝傻,繼續跟唯一有機會理我的那位女生裝熟。
沒想到,就在她要我別擔心的同時,我的眼角卻瞄到其他的女孩們已經把婷如帶過了馬路,我連忙問:「要帶她去哪裡?」,這「孩子」只是一味對我裝可愛,向我保證一切都會沒事的。我想追過馬路,但她們一群人已攔了部計程車,就這麼從我的視野中消失。上述這些動作全在一瞬間發生,心理師當下成了木頭人,毫無作用。就在我仍躊躇不前時,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:「我們知道分寸的。」原來正是一分鐘前還對著我裝可愛的那位「女生」開的口,在我正想告誡她萬一出事的後果有多嚴重時,她又揮手跟我輕鬆說「byebye」,三步併兩步地跑遠了。心理師啊心理師,只能繼續當個木頭人。
好不容易回神,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。街頭依然車來攘往,上班族趕著下班,小販忙著炸蔥油餅,似乎剛才的一幕幕畫面都只是一場電影。只是參與演出的不是電視第四台裡的古惑仔,而是下午五點在台北巷子裡上映的真人真事。
麥味登裏的那群小鬼早已一哄而散,我只能苦笑地望著老闆,沒想到他倒先開口了:「我還在想哪裡又多了個斯文的『乞頭囝孩』?原來是老師喔!請坐啦,喝杯茶。」「她們常這樣嗎?」扮演老師角色凸槌的我,實在有些不好意思,但仍禁不住好奇地問。老闆回答的很含糊,大意是做生意嘛,不方便管太多,私下也會勸勸孩子,但有沒有用就不知道了。「有用,有用!」,我還是不改心理師的做法,只要是對教育有益的事,就多給點「增強物」(reinforcer)。
後來的事我已記不清楚了。反正婷如告訴訓導處自己的傷痕是不小心摔倒的結果;而那群冷酷的古惑仔據說是婷如和另外那群大姊頭的共同朋友,原本是想來「調解」的,但因婷如在校內與校外都太招搖,樹敵過多,所以他們最後決定「袖手旁觀」。至於上了計程車之後,她們到底去了哪裡?我也得不到確定的答案。大概是阿凡跟蛋頭給我的內線消息吧:婷如被載到Sogo附近,二度「受刑」‧‧‧。
讓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是另外那位女中輟生,她跟另外兩個同為「留校察看」的女孩原是一掛的,而這三個女生老是連成一氣,要蹺課、要逃家,也都是一起作伴。在外頭玩了近一年後,又想一起回到校園。在幾經爭議後,另兩位都在家長「掛保證」之下回到校園,只有「她」的父母不願意來學校辦手續,只得作罷!
唉!從音樂神童到古惑羔羊,那一天對我這個心理師而言,也真夠「充實」了!
不能想像自己可否熬過「那般」的人生?十來歲就開始在江湖打滾,動輒進出警局,或是在各種衝突的「大場面」中軋上一腳‧‧‧。我也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正因自己比較乖、或是比較膽小怕事,所以不曾招惹這些麻煩。然而,若我生在跟古惑羔羊一般的成長環境中,我又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嗎?而這群徘徊在社會邊緣的孩子,難道又是天生就不想學好嗎?我對自己並沒有把握;對他們又何曾瞭解了?
她(他)們那些沒有表情的臉孔似乎要我明白:別說我們願意這般冷漠冷血,那是因為我們走過的人生經驗與你不同,所以對人生的體會也就不同了!
在社會期許下一代出現多一些音樂神童時,先問問我們對可能變成古惑仔的羔羊們又付出了什麼?
(註一)鑑於國內校園在發生重大意外事件時,沒有一套完備的處理辦法,北市教育局乃根據國內外各級學校的處理經驗,制訂「校園危機事件」處理手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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