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憑小隆仍吸著快被地心引力揪出的鼻涕，然而盈眶的淚珠，卻已不聽使喚地劃過他力求平穩的面容。而我也不遑多讓，儘管內心激動莫名，臉上仍舊掛著標準的微笑。
半晌沒說話，我們只是怔怔地對望著。
「老師還是和從前一樣欣賞小隆！老師對自己的眼光，是很有信心的！」我在心頭吶喊。
「心理師，還記得小隆吧，你告訴過我你很欣賞這個孩子，不止會唸書，運動天份好，又很懂事。」離開國中近三個月，蕭老師仍打電話來和我討論學生的問題，心中有著倍感肯定的飽實。
「我當然記得！」那孩子負責打掃輔導室，做事安靜又有效率。均衡發展的他，不僅功課名列前茅，桌球實力更是一把罩，幾次切磋，我常是他的手下敗將，不過他總是謙虛不張揚。也曾在籃球場邊看他打球，小隆不但反應敏捷，防守也十分賣力，更難得的是他不貪功，總以團隊為重。如果我是國中女生，一定迷死他了！
「實在不好意思，他連著幾次小考都作弊，勸了幾次，他也答應要改，但事後卻屢屢再犯，我實在很憂心。」蕭老師語調輕緩，內容卻令我吃驚！「笨小孩衝動犯錯，將來大不了違規被抓；像他這麼聰明，外表的保護色又夠，只怕將來會變成智慧型犯罪。」電話那頭的語氣也轉趨沉重，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「什麼情形下發現的？」我想還是得先瞭解整件事的脈絡。
蕭老師很用心的把最近三次抓到小隆作弊的過程告訴我，她強調小隆作弊不是因為自己答不出來，因為不論身旁同學的程度好壞，他都會偷瞄他們的答案。他會這樣做，只為了「檢查」自己的答案和別人有沒有出入？
「這麼優秀的孩子還會對自己沒把握？」「他為何非得在成績上傑出？」我邊聽邊想，心理師的訓練讓我對小隆這孩子有了更多的疑問。
蕭老師還說，約談小隆時他也顯得十分後悔，但事後卻一犯再犯，她只好按校規給小隆記了一個小過，希望能給他一些警惕。
「但不知記這一過對小隆的影響有多大？」蕭老師怯生生地問。一向心軟的她，想必是萬般掙扎才下了這個決定。我猜想，這就是蕭老師為何要打電話給我的原因吧！
「有通知家長嗎？」我深怕老師與家長會因為對小孩管教缺乏共識，造成意料之外的副作用：有些父母往往會因為老師給學生的小小警惕而對孩子大動肝火，這不僅沒辦法醫好孩子的問題，還可能引發一堆後遺症！
「有啦！媽媽還爆出小隆自幼就有面不改色的演技。這更讓我憂心啊！」
蕭老師邊講我邊想起來，小隆有個哥哥，各項表現都十分耀眼，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。有這麼一對優秀的孩子，很多人都羨慕小隆的媽媽。想到這兒，我職業病發作，忍不住向蕭老師分析起來：「小隆從小會有這些表現，原因可能有很多：媽媽的期待；哥哥的標竿；好勝的自我…以致他甘冒作弊被抓的下場，也不願少得幾分。我相信那高分形象所帶給他的快樂，一定遠遠勝過作弊被抓的羞恥。他那知道老師們的道行深不可測，那些小技倆一下子就您被識破啦。」說到這兒，好不容易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蕭老師的笑聲。
「像小隆這類聰明的孩子，在很小的時候，內在的價值系統會比較早成型。他感覺到當個高分的小隆比較有尊嚴，而賣力打掃被老師看到的小隆，比較會被稱讚。於是，即使作弊一旦被發覺，會有難堪的下場，都還是值得一賭。因為他的自我價值感，正來自於不停的贏取勝利！說穿了，他只不過是在貫徹自己這套價值系統罷了。」一面向蕭老師說明，一面聽到自己心底也在小聲呢喃：唉，人性的核心部分，不也都來自於自己內心的價值系統嗎？每個人都想讓自己的存在更有意義，所以不管是虛榮心或是榮譽感，是求表現或是貢獻社會，其間的差別，往往只在一線之間啊！
「小隆沒發現自己真正的價值，他沒有真正喜歡最本然的自己，小隆就是小隆，是獨一無二的小隆。然而人們總習慣從別人的接納中才來證明自己的價值，很難找到欣賞自己的角度。他還是覺得考高分的小隆比考不好的小隆要來得可愛啊！」說得口沫橫飛的我，突然覺得小隆不正是自己的縮影嗎？
剛退伍時，自認為最拿手的應考技巧竟沒幫我通過高考，我還能做什麼？如果褪去明星學校的外衣、學歷的包裝，我有什麼價值？年近三十，人前人後都像個有為的青年，但內心卻找不到人生努力的方向；就算後半輩子工作穩定，奉公守法，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，我真正的價值又在那裏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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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週後剛好有事回學校一趟，順便麻煩蕭老師找小隆來和我聊聊。只見他站得筆直，我笑著說「又長高了，老師得仰頭才能跟你說話了。」沈默了半晌，我想，還是開門見山的讓他知道我的想法吧。「知道老師為什麼找你？」他點點頭。
我當然免不了得說些自己當年也有不良行為的爛帳，更暗自慶幸還好年少時曾不懂事，累積了些「負面教材」。這時的畫面有點像「心靈捕手」，只是沒有It’s not your fault.的煽情對白。不過，當老師就有這個好處：可以儘情投射自己的心聲給學生，還能夠美其名為推動教育工作。
「從表面上看，你一定覺得我過得很不錯，每天跟你們這群孩子混在一起，還有錢可賺。其實，老師在建中在臺大的那批同學才優秀，不是當醫生就是在科學園區上班，再不就是出國進修。不像現在的我，其實是閒閒在家當米蟲。說真的，老師有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在那裏？不過，至少老師很會觀察人，很能瞭解別人的感受，老師也一直相信自己有這份能耐。所以，老師想告訴你：我從很早就欣賞到小隆的價值喔。當然這跟你努力掃地、球技一流都有關，但最重要的，是我從你看我的眼神中發現一股良善。上學期時，我就曾跟蕭老師分享過了。即便現在知道你因一再作弊被記過了，此時此刻，我還是看得到你給我的那種感覺。」語畢，我們就這麼對望著。
任憑小隆仍吸著快被地心引力揪出的鼻涕，然而盈眶的淚珠，卻已不聽使喚地劃過他力求平穩的面容。而我也不遑多讓，儘管內心激動莫名，臉上仍舊掛著標準的微笑。
「老師是過來人，知道你為什麼在意分數，因為我們認為聰明的人就該得高分，得高分活著才過癮！其實每個人天生就各有不同，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點上也有不一樣的狀況。能針對自己當下的變化，盡力做到百分之百的發揮，那才是最棒的！」我試圖以個人內心圓滿的價值，來顛覆在社會中盲從的客觀標準。
「不知所謂何在地追求一次又一次的滿分，不但根本不可能，更會埋下自我挫敗的失落啊！生命中最寶貴的價值，不在旁人的言語間，而是在你我身上啊，那可是最近但也是最難開採的寶礦喔！」這些對小隆說的話，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己聽的。
半晌沒說話，我們只是怔怔地對望著。
「老師還是和從前一樣欣賞小隆！老師對自己的眼光，是很有信心的！」我在心頭吶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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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，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跟小隆所說的話，但每當我在人生低谷中感到有人還是相信我、還肯看重我時，我就相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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